第二百八十章 连枝(2/2)
她却低头不答。
此时阿母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渺渺,阿母知道,你的心里永远都会惦记着阿兄。只愿你兄妹二人一生连枝,岁岁相伴。”
她的心狠狠揪了下,抬头再看阿母时,阿母的脸庞已然模糊不清,她忍不住哭出声来。
她只能去记住阿母的衣着和味道,绣着紫藤花的紫色襦裙,鬓边的灰布头巾,身上的青草香味。
族人叫她顾氏,阿父叫她卿卿。
萧明月含泪出声:“阿母……”
之后的悲剧仿佛来的自然而然,如命运所示,欲见证萧氏五世的悲欢聚散。
***
萧氏族人的避世居所叫胡桃源,从离开长安迁徙至此后,他们所接触的外族人不过五人,且每一人都是寻牛羊误入村道。
起初那人是萧明月和萧祁云一道发现的,他的腿脚受了伤,瞧着伤口的齿痕似乎是被伏兽夹所害。
萧祁云为那名说着汉话的年轻男子处理好伤口,指明出口的方向,那男子赠予一把匕首作为答谢。
萧祁云本就钟情武学,村中除了生活农作的铁器,没有任何兵器,那把精致非凡的短刃吸引了他的目光。
受伤男子并不作停留,留下匕首便离去。
萧明月看向那名远去的男子若有所思。
途中,萧明月闹着要玩那把匕首,萧祁云为了让她回家莫要多言便将其给她把玩,岂料萧明月将匕首扔到了山下。
萧祁云恼怒:“你是故意的!”
“渺渺不是故意的,渺渺是没有拿稳!”
萧祁云甫一抬起手对上妹妹水汪汪的眼睛,他着实有气没处撒,只能狠狠道一句:“你就是这般惹人厌!”
兄妹二人吵了架,妹妹罕见的没有去哄兄长,那得意神情显然是故意为之,正中下怀。
萧明月以为将匕首丢下了山便能无事,等她再见到那把匕首时,蛮夷的铁骑踏入胡桃源,男女老少皆为刀下之魂。
她不知道萧祁云将匕首偷偷地捡了回来。
村落的条条沟壑已被鲜血填满,残阳将云絮撕成缕缕血帛,坠在村口歪斜的木牌上。
蛮骑的弯刀掠过草垛时,惊起的不是麻雀,而是女人孩童的残肢,凄惨悲绝之声响彻天地,百名萧氏族人已是网中困兽,俎上鱼肉。
骑兵的前面有会说汉话的人在开道,他牵着猎犬,逐个逼问女人孩童们:“萧藏白的一双儿女在何处!”
她们已是碎心裂胆,却无一人开口。
也永远无法再开口。
***
萧藏白将兄妹二人藏身在隐蔽的窖洞之中,父亲匆忙走后,萧祁云撇下萧明月回到家中。
萧祁云看到自己捡回来的那把匕首插在父亲的胸膛间,母亲则衣衫不整地死于井口处,脖子上贯穿着一根银簪。
萧藏白抓着萧祁云的手留下遗言:“你定要护住妹妹……”
萧祁云痛哭流涕地应声着,回首间看见愣怔在不远处的萧明月。她亦偷偷重回家中,看见了父母身死的惨状。
萧祁云抱起萧明月就跑,萧明月在他的怀里嘶声呐喊:“阿父,阿母……我要阿母……”
萧祁云只能捂住她的嘴,不让她发出声音。
蛮夷很快便找到了他们,萧祁云已经有所察觉夷人寻进胡桃源的方法,内心深处的恐惧告诉他,这场灾难或许因自己而起。
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。
萧祁云带着萧明月逃至湖泊旁停了脚,他看向天边的落日,像烧红的铁球沉进云堆,胡桃源燃起熊熊烈火,似要将云层烫出千百个窟窿。
他们没有家了。
萧祁云扭头又看向妹妹,神色十分复杂。
他攥起拳头,小指关节轻微抽搐,指甲嵌出了道道血痕。时间不等人,他终是松开拳头,沉声说道:“萧渺,你顺着这条河往上游,上了岸朝北再走十里,你知道的,那里有一棵杏花树,在树下等我。”
“我要阿父阿母……”
年幼的萧明月在痛失双亲时已无理智可言,她就如同那些没有开慧的顽童一般哀声痛泣。
风将远处的铿锵之声传递而来。
随着声音越来越近,萧祁云却是冷静下来。
他将手放在妹妹的脑袋上,轻轻拍了拍:“我从来不惧箫氏五氏的谶言,我只怨箫家儿郎孤寂困守不见日月。你懂得察言观色,得双亲宠爱,自是觉得此处是幸福快乐的,但这并非我想要的生活。萧渺,你我终究不同,若不能同行一路,那在这里……便分离吧。”
萧明月未能开口便被兄长拖进了水中,她极力挣扎,刚要呼喊即被河水淹了口鼻。
兄长紧紧地按着她的脑袋,六岁的渺渺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亲兄的杀意与抛弃,她太难过了,难过到忘记了屏息。
她在水中大口呼吸着,喉管火烧似的疼,有尾青鱼游过她散开的头发,鳞片蹭到耳垂时凉得刺骨。
萧明月就这般坠入河里,她看着头顶摇晃的天光,眼泪与河水无限融合。河中的水草随波逐流,根茎纠缠如荆棘,擦过她手臂时划出细长的血痕。
她牢牢地记住了此刻。
原来记忆中困扰她的家乡长林并非真的“大树”,而是生死一刻纠缠不清的杂草。
待水中人沉迷不悟,萧明月彻底清醒。